我這學生今年暑假剛過60歲大壽，屬目前年紀最長的學生，以前是合唱團的團員，我們不知不覺認識了十年有餘，她退休後加拿大、台灣兩地跑，去年開始回來跟我上鋼琴課。小時候學琴，讓她即便後來因為工作結婚生子等人生階段無法學琴，也從沒忘過音樂，本身亦有合唱背景，性格趨緊張對自己要求甚高。

以前她接觸較多的古典時期作品，於是我們首次讓她嘗試布拉姆斯，一來她沒彈過，二來我覺得她的手適合，三來我覺得她會對布拉姆斯音樂有感。

我們選了Brahms op.118，目前學了前三首。過程中她總憂愁覺得彈不好、覺得難，若我每次跟她說：「不會啊，我覺得妳彈的很好」，她都覺得我只是在安慰她。我看了覺得好笑，總跟她說：「潘姊啊～妳不就是學興趣而已嗎，壓力那麼大幹嘛？」

然而，最近她在幾個點上都有突破：

一、進入不同樂派的譜，重新認識火星文結構。之前因為只習慣於古典的譜，首次進入布拉姆斯的譜，譜的音符排列變得不同，是第一個遇到的困難點（對於一般學音樂班的人來說，初見德布西、拉威爾或拉赫曼尼諾夫、史克里亞賓的譜就出現頭暈想吐症狀，一樣概念）。當時，光要視譜將音湊齊練熟，就讓她花了比以前更多的好多時間，常常來上課時，眉頭深鎖嚷著好難，嘆著這些跑來跑去花花音符把她搞死了。今天她跟我說：「我近日很有感，這樣彈下來，突然覺得其實這幾首也沒那麼難。」

「是不是？！沒練當然難，還沒練當然什麼都不會，妳趕快把妳剛剛說的話錄下來，以後學下一首新的布拉姆斯時馬上播來聽，自己告訴自己！」

二、背譜。從小不習慣背譜的人，如果性格又較緊張，即便明明已經彈的很熟了，將譜闔起看著鍵盤時，就會突然腦袋一片空白，肢體也突然變得僵硬，我總輕描淡寫笑笑說：「唉呀～妳會背了啦」也無法讓她相信她可以背，其實她當然不是不會背，而是因為「啊啊啊譜拿開好沒安全感～～」的心魔壟罩。將譜拿開，變成長久以來的心理罩門。

這時若只是說著：「妳就把譜拿掉不要緊張嘛～下次試著背背看。」其實是沒有效果的，還是會有一個小丸子在心裡兩眼發直覺得頭暈抱頭大喊「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背得起來！」。

那天我指向某一段說：「那妳這週就試試背這八小節，甚至四小節也可以，就反覆彈，然後 Step 1.試著譜放在前面但背譜，2. 將譜闔起但放在譜架上，3. 把譜拿開，4. 把譜拿開時眼睛跟頭看上看下往左右都可以，就是不要看鍵盤。四小節就好。」

果然下次就成功了，然後下周再多八小節，這周她已經一段音樂可以背譜彈奏，而且覺得舒服。完全是一大突破，我跟她說：「妳根本達到了妳人生新的一個里程碑！」

她是真的在練背譜嗎？當然不是，因為早就會背了，她在練的是：「將譜拿掉後，練到放心，練到身心覺得舒服。」

沒有彈琴的人，很難想像彈琴原來會有這些狀況，但這些狀況其實常見，而很多彈琴的人，並不知道原來彈琴不只是把音彈完背好就好，而是每首曲子都要彈到「覺得舒服」，而「覺得舒服」是需要練習的，心理與肌肉皆是，讓自己不會不自在，也是得練習的，妳才能更自由自在地享受音樂。

三、錄音。很多人不敢聽自己的彈奏錄音，或初次嘗試時很容易崩潰，因為會大大發現自己彈的時候明明覺得是一回事，錄出來怎麼是另外一回事。舉例來說，彈的時候覺得自己音樂已經做很多了，彈的很圓滑了，怎麼錄出來跟木頭沒什麼兩樣？

沒關係，大家都是這樣的，我小時候（在那個還是卡帶跟MD的年代）自己錄完聽了也很驚訝，非常認真的看是不是錄音機壞了，跟不上節拍器，就拿節拍器起來看它是不是其實根本壞了。

我告訴她說，妳錄少一點範圍，一句就好，去試妳怎麼彈，錄出來會是什麼聲音。範圍少但一直試不同方式，去測妳到底要怎麼彈，錄出來的聲音才是妳想要的樣子，把它當作實驗，不要當作驗收。她也開始突破這點。

四、肩膀放下與觸鍵漸佳。性格偏緊張，以及要照顧手指就忽略了手臂力量放下，造成她之前常常彈完肩膀痠痛，她也有感現在好非常多，練和弦整齊時，我們做一些特別的練習，其實真的很像手指復健，然而，不管什麼年紀的學生，當你將手指練習當作給手指的復健，不知為何，心態就是開心覺得有趣，變得可以接受，沒那麼無聊，同時也會發現，復健真的有用，手指力量真的有變好控制！她的左右手聲音層次的Balance好非常多，現在覺得難的是右手彈三個音的和弦時，高音要大聲好難，也是嚷著：「明明三個音要一起彈下去，一個手指要大聲另外兩個要小聲，真得好難哪～」

我：「那本來就很難啊，很多音樂系的都彈不出來，教師研習課我拿蕭邦圓舞曲較簡單的曲子讓她們練聲部間的音色控制，也是一堆人喊難東倒西歪的，妳看，我是不是真的很認真的在要求妳！我說妳很不錯真的不是在安慰妳啊～」

結語：

不管人生的哪個面向，我們的進步可以不求多不求快，但哪怕只是一點點，突破了都是一大步。

上述問題，是練琴人常見問題，總發生在大家身上。不同階段不同性格，也產生不同問題，依每個人的狀況與性格去為大家生出新解法，幫大家解決問題、讓她們更看見自己，是件很有趣的事。除了技術上、對音樂的理解上需精進及找出問題外，還有很大的不外乎是每個人各自的心魔。

小時候好好學音樂，長大沒走音樂或者因為工作停掉就可惜嗎？當然不。

若小時候有跟音樂真正建立起連結，長大後她會自然回來找音樂，人生階段必須暫時離開鋼琴又如何，音樂從來沒在她們生命裏離開過，我好幾個成人學生皆是。有的是發現自己還是喜愛音樂，想轉換跑道改走音樂，所以學得非常認真，也有些是像潘姊這樣，純粹是人生裏的心願，想為自己喜歡的東西花點時間做點努力。

很多人或許以為非科班的成人彈彈開心就好，其實沒錯，我也這樣認為，但更多時候會發現，當她們真正進入學習，了解更多時，她們更容易陷入不放手，因為了解更多而更開心，更想將它研究好，達到自己想要的模樣。所以，我一樣教她們樂句，帶她們認識樂曲結構，教音色教觸鍵，讓她們更理解音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教她們除了可以聽到各自「在漫漫長年間，即使暫離音樂，心裡也沒有忘記鋼琴」的故事之外，還可以感受到許多的她們「因發現自己彈的不好聽，想彈好聽，或者手出現不舒服，甚至比科班學生更積極認真尋求方法，想真正解決它、將鋼琴彈好」的決心。即便她們沒有科班學生學的深，但多數的她們很會辨別聲音。教她們很開心，也常常頗感人，看見各種人性自我心魔，也看見各種對音樂的純粹。

P.s. 某次第二年長的54歲成人學生剛好在她前面上課，下課後馬上很驚訝的傳訊息給我說：「老師！原來我不是妳最老的學生！」?

看吧？音樂是不是自然會在每個人身上寫下不同故事？

彈琴可以彈到幾歲呢？我想，只要願意，真的可以彈到最後一刻吧！

更多文章，請見「鋼琴老師沒告訴你的24件事－學音樂，追求什麼」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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